军队生涯略记7-在甘肃省古浪县支农[散文]
1976年,在我任甘肃省军区独立师步兵第五团政治处副主任期间,到甘肃省古浪县古浪公社柳条河大队支农一年。
支农的背景是,“文革”期间,党中央主席毛泽东指示,人民解放军要“三支两军”(即“支左”、“支工”、“支农”、“军管、“军训”),实则“支农”没有怎么开展。甘肃省古浪县,是甘肃省武威地区曾经几十年极为贫穷的一个县,也是红西路军浴血奋战、彻底战败的地方,“三年自然灾害”到“文革”期间,很多人或家庭都逃荒到了新疆一些地方安家落户。从1973年开始,时任甘肃省军区政委、红军干部、开国少将梁仁芥,率省军区机关、部队到古浪县开展支农工作,帮助社队和农民开展生产自救活动,梁仁芥率领甘肃省军区开展的这一活动,受到了当时解放军总政治部在全军的通报表彰和推广。甘肃省军区连续抓紧和推进这一工作,收到了许多时效结果。
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条件下,前往古浪县开展支农工作。
1976年,是中国腥风血雨的一年。年前的12月19日,步兵第五团3支支农组的10多名人员,于下午乘坐西去的列车,20日清晨到达古浪县,入住条件极其简陋,但也是当时古浪县算是很好的国营古浪县旅社。
古浪县,地处乌鞘岭的西侧,10多公里狭窄的古浪峡,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西出古浪峡口,便是平坦漫长的河西走廊。扇形的古浪县山地,即东侧的腾格里沙漠边缘到西侧的祁连山脉,是河西走廊与内地150多公里长的天然屏障。当时,面对苏联随时对我国发动大规模侵略战争的形势下,这里是苏联坦克和装甲集群突击我内地的预定口袋战场,甘肃省军区独立师的几个步兵团在这一带的山地长时间进行坑道施工作业和备战,这也是我们在这里开展支农工作的重要因素。
21日上午,师机关的一辆苏制吉斯卡车,载着我们一行数人出县城,向西山川和祁连山方向驶去,一条15公里多的上坡乡村沙土路上,急速行驶的车后,不断抛扬起路面的石子和沙土,我坐在汽车副驾驶的位置,放眼扫视着车前和两侧的干瘪土地、荒凉的山丘,以及那些低矮破败的农家房屋,我的心情是沉重的,但是一种任务、一种责任、一种担当、一种年轻人的激情,促使我沿着这扬沙飞石的道路,尽快到达那个陌生而又要落脚生活一年的偏僻贫困山乡。汽车在一个四周是低矮土房和院墙的院内嘎然停车,这就是我要在这里支农的古浪县古浪公社柳条河大队。当我们跳下车来,朴实的大队书记、大队长和大队的各位干部,以及卫生院的医生、药师及一些社员群众,微笑着向我们围来,刹那间,我对这些农民兄弟姐妹们,有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我与支农组的各位同志伸出双手,和每一位干部、群众握手,对他们的欢迎表示感谢。很快,我们走进各自的低矮土坯房,在极其简陋的铺位上,打开行军背包入住,我和奇山住面南靠大门的一小间土坯房,隔壁是同行几位同志的住房和大队卫生院的药房、医生诊疗室。大门另一侧,是大队干部们的办公用房,院中有一小片冻土中的菜地。
到达柳条河第二天,我作为支农组长,召集团政治处宣传股干事马奇山、组织股干事开晓云,司令部作训股参谋李新民,二营五连排长邢忠云,二营四连排长李富成(后因病返回),坐在小土屋的简易床边,不是会议,仅是一个座谈式的通气招呼:“我和各位来到这里工作一年,希望大家团结一心,多下去、多接触社员群众、多调查了解,和大队、各小队干部多协商,不包办、不替代他们的工作,协助他们抓好生产,改善好社员生活。我们每个人也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和安全,有什么困难随时告诉我。”支农组各位同志,也都表示了很好的态度和信心。步兵第五团的另外两个支农组,分别在西山川的古丰大队、西山堡大队开展工作。
当我和各位支农组成员将柳条河大队的6个生产小队走过多遍,经历了冬春、夏初季节,对柳条河大队的整体生产、生活和生态、环境有了全面了解,柳条河大队的经济和社员群众的生活状况,历历明白在我的心中。
柳条河是祁连山冰川雪山融水形成的一条长河,水质清澈纯净,由于地势落差大,河水水流湍急,遇有暴雨天气,柳条河内巨石翻滚、响声雷动,坐在房内,都能听到几百米之外的河水咆哮和巨石滚动声。柳条河大队6个生产小队,却处在几个自然环境之中。柳条河边为第一生产队,地名下常屲,一侧是祁连山延伸带的青海云杉森林,另一侧是柳条河河滩地,可以引水灌溉。大队部边的陈家庄为第二生产队,柳条河的细小支流从这里经过,有许多长势缓慢的河滩杨树柳树,旁边是典型的干旱黄土山岭,无树少草,基本没有绿色,两个生产队海拔3000米左右,种植小麦和几种谷物粮食,蔬菜单一,仅可种植芹菜、白菜等,没有什么果实可产,粮食产量低下,一年的产量仅够10个月食用。第三生产队所在的上常屲和第四生产队所在的毛家湾,在柳条河上游,这里处于祁连山阴坡地,海拔3100多米,水量充足,植被较好,种植小麦、青棵和油菜等,粮食口粮基本够吃,但部分家庭还有欠缺。处在柳条河谷另一侧的第五、第六生产队,即上冯屲和下冯屲,完全是极为干旱贫瘠的黄土山村,植被稀少,广种薄收,完全靠天吃饭,往往秋末的收成仅能维持大半年的生活,社员群众的生活极为贫困。当年夏收之前,我到了这两个生产队的一户人家,我揭开其家的面箱,里面扫的干干净净,我看到家中30多岁、个头一米七八的男主人,头上不断地冒虚汗,面对空面箱和男主人一家,还有那小小的孩子,我的心中十分难过,我当即让他翻山到大队部找陈大队长,申领一些救济粮,我会和大队长商量办好这事。当时,支农组的各位同志,也都走访、调查了许多家庭缺食少粮的困难,我们及时和大队领导做了勾通,想了一些办法,解决了农民群众夏收前遇到的困难。后来以致几十年后,我在多个场所讲过上述这件事,因为它对我的触动太大了。
1976年的柳条河,确实太贫困了。当时,省军区梁仁芥政委要求支农人员吃百家饭,不得自行开伙,我们分别在附近的社员家轮流吃饭,一天两顿饭全是一碗面条放一大勺酸菜缸里的芹菜酸水,我常常吃过酸芹菜水面条后出门就呕吐,当然我们在各家吃饭,是自己掏钱支付饭费的,作为军队机关,对支农人员不发任何补助。后来,看到同来的几位干部身体也出现一些问题,我安排奇山在他联系的第一生产队买社员一只羊羔,委托队长家,按照河西走廊农家的吃羊肉方法煑熟,我们几个支农人员坐在队长家的大炕上,好好吃了一顿,大家竟然连大块的肥油都吸食吃尽。再后来,我和奇山等几位同志商量,我们买锅碗瓢勺自己开伙做饭,可喜的是在奇山的带领下,忠云、新民几位战友,烙饼炒菜样样都行,甚至青稞搓鱼子、酸菜洋芋散饭都吃了过来,让我们度过了吃饭这一难关。
在我们开展支农工作期间,省军区政委梁仁芥、司令员李彬、副政委张西鼎,师政委高增荣、副师长王恒珍等领导,分别来到柳条河大队看望大家,鼓励我们做好支农工作。特别是省军区张西鼎副政委,察看了我们支农的大队在柳条河上游开挖水库,他又专门驱车来到柳条河找我,指出在柳条河上游开挖水库,在没有资金、没有施工保障的条件下,即使水库开挖成功,将是悬在下游万千人头顶的事故隐患,应该停止这个项目。我立即向大队书记、大队长等领导转告省军区领导的意见,很快开挖水库的工作中止。几十年后,我几次到达柳条河,看到曾经开挖水库的地方,依然保持着自然地貌。
同样在我们工作期间,柳条河大队书记陈延年,大队长陈福全,大队副书记兼民兵连长杨志泉,会计陆玉林,文书杜德仁,合作医疗站陈、毛、陆医生,司药常风梅,小卖部徐成,以及各生产队队长及广大群众,还有柳条河小学的俩位司老师,代课老师陈月兰、李宗海、冯学魁等,对我和支农组成员给予了很大的信任和支持,这让我一直记在心中。还要提到的是热心的林业站李老农,他家住在大队部附近的河滩杨树林中,他常邀请我们到他家喝茶,我们围坐在他家房沿下的火炉边,将铁壶中熬的滚烫的加盐伏茶倒入杯中,大家边喝茶边聊天,这种加盐伏茶,即能降低因水质引起的腹胀,又有助于抵御柳条河严酷的低温气候,在当时那种艰辛的条件下,这己是很好的休闲和饮品了。很早搬迁到柳条河的医疗站河南籍大个子陈大夫,是个文化人,他操着一口河南话经常和我们聊天,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也是很开心的。支农组的马奇山,是个思想开放、性格活泼的人,一天下午,他在大队部办公室的旧脚踏琴上弹起了电影《柳堡的故事》主题曲,声音在院中回荡,“文革”中这是被禁止的,我很快赶过去建议他停下,不然会惹出麻烦。一次他背上大队民兵连的半自动步枪,进入柳条河上游的祁连山边缘转悠中打了一只马麝,当时还没有保护动物一说,从安全角度出发,我还是提醒他:“以后不要进山打猎了”。对于有的农民在附近山上盗伐青海云杉和杨树,我是进行了严肃批评的,因为旁边的山地上生长些树木,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怎能想到10年后,我却担当起了全省野生动植物保护和自然保护区建设的担子,和各位林业同仁齐心协力,建立了祁连山自然保护区,后又申报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支农工作中,有一件事情是我自主决定,做的问心无愧、心安理得的。1976年10月之前,全国开展的“路线教育活动”,各级都有安排部署,其中批斗“四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是主要内容,我在公社参加会议后,没有在大队和各生产队召开会议传达安排,全年中,我没有安排支农组成员在全大队和各生产队召开过任何一次对“四类分子”的批斗会,自始至终,我不知道柳条河全大队有多少“四类分子”,没有让大队部给我们提供过任何“四类分子”名单,更不知道任何一个“四类分子”的名和姓,我和奇山多次说到:“这里的人这么贫穷可怜,‘四类分子’有什么可批斗的”。因为这些,在当年9月县社进行的“路线教育”检查验收中,我所在的柳条河大队被认定为“走过场、不合格”,要求“重新开展教育和补课”。巧的是,10月初“四人帮”集团被粉碎,此事便一风吹。
风雨中的1976年,国家发生了许多大事,“四.五”清明节,天安门广场发生的悼念周恩来总理的活动、宣布撤销邓小平同志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定,全国上下政治气氛骤然剧变,身在偏僻小山洼的我,常常白天在田间河滩、晚上在小土屋的煤油灯下,与奇山谈论个不停。宣布撤销邓小平职务那一天,我和古丰大队支农组长、团后勤处军械股长张树槐正在县城的公社参加会议,不便在旅社房间议论,傍晚我和树槐走到县城邮局边的街道旁,顶着初春河西的刺冽寒风,担忧着、谈论着北京发生的事情,不由走到了城外的农村田地间。
支农一年中,或步行或搭乘生产队的胶轮马车,在往返柳条河到县城的西山川十多公里的乡村沙石土路上,我们常常在路边的古丰大队落脚,总要与树槐等同志见见面、聊聊天。西山堡大队在山坡的另一边,只能是有事过去一下。
在穷困的农村支农一年,环境是恶劣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仅仅面条中的酸芹菜水,让我曾经10多年再没有吃过芹菜,但支农一年,让我的心理素质和毅力受到了磨炼,对河西山区农村的生产生活、农民群众的生活习俗,有了深入的了解,对自己的思想境界和承受困苦的能力,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检验,我能够面对艰难和困苦挺身而过。一年中,我在低矮的窄小土坯房中,在夜晚昏暗的煤油灯和蜡烛光下,阅读了多本外国文学著作,做了许多读书笔记和日记,也发出了很多书信,内心是充实和坦荡的。后来,这些读书笔记、日记和书信,全部销毁了。
柳条河的印象和记忆是极为深刻的,感触是磨灭不了的,转业林业系统从事全省野生动植物保护和自然保护区建设工作后,几十年间我无数次从古浪县城经过,后来的连(云港)霍(尔果斯)高速公路和兰(州)新(疆)铁路,又从西山川纵深穿过,每次我都眼望西山川、眼望柳条河,总是思绪翻滚,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曾经几次,我以及家人专门到达柳条河,甚至从天祝藏族自治县哈溪翻过祁连山部分地段,从上游进入到柳条河,我来到原是柳条河大队部的院中,依然是那个低矮的土院和土房,我们居住过的那间低矮小土房依然存在,我与几位熟悉的村民作了许多交谈,还特意拍了一些照片。而柳条河的全貌任然没多大变化,柳条河的自然环境和适合居住生活的条件太差了。
去年来,我和奇山老战友几次通电话,谈话的内容,多为对柳条河支农和柳条河人们的回顾。奇山心底善良、乐于助人,与柳条河的干部和农民群众有着深厚的感情,近年曾几次专程从银川前往古浪县柳条河寻访,他对柳条河当时的干部和一些群众,名姓记的十分清楚,此文中,我对当时的干部和群众印象深刻,但有的己记不清名字,是他向我提醒了他们的姓名。在和奇山通话中,得知这里整村都搬迁到了古浪县东部大靖一带的灌溉区域,他还见到了一些熟悉的村民和大队干部。社会发展到今天,柳条河的民众和他们的后代,应该享受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生活。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柳条河的记忆永留心间。
(奇山老友对此文提出了一些很好的修改意见和补充,在此表示深深感谢。)